留在香港并不是夢想的門票,因為我的入場資格,取決于我對「夢想」的定義是什么。
也許這是命運在告訴你,你把人生的藍圖想得太小了。當我在香港求職處處碰壁、連打工都因疫情而泡湯時,一位西班牙朋友對我怎么說。
我們認識的時間,大致就是我待在香港的長度──1年又 6 個月。她一路看著我從新聞所畢業(yè)、搬到中環(huán)找工作,目睹了我眼神中的期待,由明轉(zhuǎn)暗,不再大膽地計劃著未來,而是保守地評估現(xiàn)況。
這次聽說我即將回內(nèi)地,她真切地說:“我覺得待在香港反而局限了你,你的專長是寫國際報導,所以你需要繼續(xù)走出去,告訴大家這個世界其他地方發(fā)生了什么事”。
當下聽到這番話,深深佩服朋友安慰人的功力,她總是能在最壞的情況下,仍以正向的角度看事情,懂得如何在黑暗中,找到讓陽光透進來的縫隙。
我自己倒是沒這么樂觀。雖然前幾篇在平臺刊登的文章,讓許多讀者認為我貌似身心受創(chuàng),帶著傷痕累累的心,對香港感到憤恨不平,但其實在我訂下機票的那一刻,并沒有過多的傷感與挫敗,只覺得自己做了一個明智的決定,畢竟在香港這個高物價的城市生活,遲遲找不到工作,都快天天以啃吐司度日了,再戰(zhàn)下去,堅持恐怕會被貶為固執(zhí),再一路慘跌為愚昧。
我其實早已相當理性地分析自身處境,準備好向現(xiàn)實低頭了。不過近期在撰文的過程中,也順道替自己整理了思緒,無奈的心情又有了些轉(zhuǎn)變,突然發(fā)現(xiàn)上述朋友講得一點也沒錯。由環(huán)境所筑起的高樓,確實礙眼地矗立在我面前、堵住了前方的去路,但阻止我追求夢想的卻不是這道障礙本身,而是那個不愿繞道而行的自己。
一、從香港啟程
出國前的我,在剛踏入職場時,極為茫然。提到短期目標或未來期許,是可以稍微列舉一二,但常?;㈩^蛇尾、三分鐘熱度,因為動力不足、老是三心二意,考慮東、考慮西,盤算著哪一個職涯選項「利大于弊」的總積分最高,鮮少以「我喜歡什么、我擅長什么」為出發(fā)點來思考、做取舍,因為答案,恐怕就連我自己也不清楚。
甚至,我打從心里覺得,或許我根本沒有明確的喜好。縱然有「相對較喜歡」的領(lǐng)域,只要在嘗試過后,發(fā)現(xiàn)有哪個稍微不對勁、不如預期,就會默默在心里與之劃清界限、打退堂鼓。也經(jīng)常以他人為標準,來預設(shè)自己三五年后「可能」想成為的模樣。
后來我才明白,那不是缺乏熱情,而是不夠認識自己的強項、對自身能力沒自信,也搞不清楚到底要什么。人生著力點不明,導致生活使不上力、少了成就感,自然常常感到「沒勁」;而這份持續(xù)在內(nèi)心攪動的不適感,當時被我自己解讀為「不安于現(xiàn)狀」,累積多時,才有了遠走高飛、自我探索的念頭。
原來,「有夢想」是這種感覺
剛來到香港時,我單純想「把書念好」、好好進修,但很幸運地,在整個求學歷程中,我不但扎扎實實地重新認識自己,更找到了真正想追求的專業(yè)。
在新聞所的各項課程中,其中一科是「專題寫作」(Feature Writing),簡單來說,就是以人物故事為主軸,與特定議題做結(jié)合的深度報導。本就喜歡從事專訪的我,完完全全地愛上了這塊領(lǐng)域,從研究議題、實地采訪,到運用文字創(chuàng)造篇幅,無一細節(jié)不令我著迷。
其中,教授對寫作尤其講究,會要求文章的段落架構(gòu)及開頭敘事,要絕對流暢、引人入勝,跟我以往學到的短篇報導很不一樣,也不斷被教導該如何「把故事說好」。隨著一次次的練習,我漸漸掌握到一點竅門,在他人的肯定中獲得成就感,也在指教中得知確實能加強與進步的地方。于是我開始大量閱讀、操練文筆,由模仿開始,再一點一滴累積出自己的敘事風格。
奇妙的是,當我越投入、越感覺身體里某部分的自己,正從沉睡中被喚醒,像是生鐵的齒輪,在停擺許久后再次恢復了運轉(zhuǎn)。我從來沒有這么熱切地渴望替自己爭取一樣東西,而這份被攪動的感受,不斷沖擊著我的神經(jīng),直到某天,我才豁然開朗,明白那是「夢想」在我里頭發(fā)酵的化學反應。
我立定心志的心中宣示:「我想成為一名國際記者,撰寫英文專題報導。」
二、再怎么樣也要拿到入場門票
于是,我開始認真研究該如何達成目標,迫切想進入媒體實習。然而,當一項項機會都毫無下文時,我其實已有所感──以現(xiàn)階段的我,要在香港當記者簡直是異想天開。第一,寫作能力再突飛猛進,都得與大票母語人士競爭,達到近乎「文法零瑕疵」的程度;第二,在工作簽證有期限的情況下,無論正職或長期實習,皆不協(xié)助延簽,除非夠資深、擁有無可取代的專業(yè),錄取機會微乎其微。
接著就是眾所皆知的劇情──新冠肺炎爆發(fā),眼看情況越趨崩壞,我一時之間慌了,逐漸建立起來的「方向感」,在一夕間被「打回原形」,下意識地,我拋下了對專題報導的熱情,再次評估起各種現(xiàn)實因素。首先,香港月薪是內(nèi)地的2倍,以還貸款的速度來說,在香港工作肯定較快,能減輕經(jīng)濟壓力。且工作幾年再回國的職場競爭力,也比僅僅一張畢業(yè)證書再高出一截。
做什么都好,能先留下來再說,我對自己這么說,并轉(zhuǎn)向非記者的工作,汲汲營營地搜尋著愿意提供延簽的公司,從業(yè)務、行銷、公關(guān)、到行政,即使大部分都在招募經(jīng)理階級的人才,我還是不厭其煩、抱著一絲希望的投著履歷。
當時的我有種不認輸?shù)男膽B(tài),甚至有點叛逆,覺得大家越是不看好的環(huán)境,我越是想要挑戰(zhàn)看看,畢竟,沒使盡全力試過,怎么會知道下一個路口,會不會出現(xiàn)轉(zhuǎn)機?
然而,不輕易妥協(xié)的下場就是──我的求職之旅儼然是一場災難,因為非港籍人士在香港找工作本身就有難度,香港政府甚至有「勞動市場測試」的規(guī)定,若想提供簽證聘請海外人才,須先證明沒有本地人能勝任該職位。因此,我?guī)е冈僭趺礃右惨玫饺雸鲩T票」、留在香港的想法,試了又試,才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殘酷到,基本上我連「排隊領(lǐng)票」的資格都沒有。
面對內(nèi)心深層的憂悶與挫敗感,我開始以一種半放棄的狀態(tài),把內(nèi)心的積怨化成文字,想以說故事的方式,在網(wǎng)路上分享親身遭遇。
起初,我先以英文撰寫,并獲得許多同儕的回應,處在同樣景況的他們,被我文章中吐露的真實給安慰。于是,我決定也以中文來書寫,想與家鄉(xiāng)的人建立起更多的聯(lián)結(jié)。就在幾次的嘗試中,無論語言,這個指尖輕敲鍵盤的過程,竟莫名其妙地治愈。置身其中,我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外在的打擾,甚至,當靈感乍現(xiàn),字句在思緒的洪流里迸發(fā)時,我完全舍不得上岸,情愿順著它流動,在里頭載浮載沉。
這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不是過去那個糊里糊涂、容易對其他「也不錯」、「還可以」、「都行」的選項妥協(xié)的自己。如今,我好不容易找到熱情所在,卻在遭遇重重難關(guān)時,再次亂了陣腳,開始退而求其次──我渴望的從來就不是定居他鄉(xiāng)、在異國安居樂業(yè),而是幾年能在當?shù)匦侣劽襟w工作的經(jīng)驗,而當香港無法滿足我對后者的需求時,我理當知道,「留在香港」并不是夢想的門票,因為我的入場資格,取決于我對「夢想」的定義是什么。雖然我的「國外就業(yè)夢」破滅了,但我想成為「國際記者」的志向還沒錯,而這才是我該前往的方向,甚至,根本無須買票,因為在我愛上長篇報導、跌入寫作的坑時,就已經(jīng)獲邀進場,踏上這條不歸路了。
停留于此不會讓我離記者一職更近一步,反而是越推越遠。而回到內(nèi)地,至少能從文字記者做起,一邊累積經(jīng)驗,一邊繼續(xù)撰寫雙語文章。加上國際媒體經(jīng)常對外征稿,若我能投稿亞洲地區(qū)的專題報導,并有幸獲得刊登,不但會替記者生涯大加分,某種程度上,也算是在圓夢了。
三、香港才是冒險的起點
回到開頭所說的,我確實不該將自己局限在香港,以致迷失方向,模糊了目的地的位址,反而,我應該將它視為旅程的起點,因為我的夢想是在這里發(fā)芽的,而我的離開,其實只是換個地方,繼續(xù)做相同的夢。如同俗話所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刮腋淖儾涣谁h(huán)境,也移動不了眼前的那堵墻,但是所有我獲得的知識、潛力、能量,都是已種在我心里的種籽,能隨著我的腳步飄洋過海,在合適的時機與地點茁壯。
至于不管去到哪里,我都會記得這一年,我在香港如何奔跑、碰撞、成長、摔跤,雖然生活過得并不順遂,但卻無所怨懟,畢竟,不是每個勵志故事都一定要是好結(jié)局,沒有挫折,也就沒有現(xiàn)在這個蛻變后更加成熟的自己。
我在香港從留學到求職,這精彩又刺激的冒險篇章,即將告一段落,在這些流浪的日子里,我總是選擇逆流而上、勇往直前,事到如今,內(nèi)心既沒有惋惜,更沒有遺憾,反而是有點興奮與期待,因為我知道,回到內(nèi)地不是故事的結(jié)尾,只是另一個章節(jié)的開始。
只不過這次,我總算能稍稍松開握緊的拳頭,乘著風、順著心之所向,回到我歸屬的地方。在那里,世界再亂、再悲傷,總會有一個位置是留給我的,終于不用再跟誰爭搶,我可以輕輕地降落,不偏不倚地??吭诮o我空間任性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