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長篇小說《長路》譯者序言,由出版社授權(quán)。)
作者|蘇福忠
塞巴斯蒂安·巴里:試圖書寫現(xiàn)代愛爾蘭國民性。
塞巴斯蒂安·巴里1955年出生于都柏林,在都柏林三一學院接受教育。今天,他被認為是愛爾蘭最杰出的作家。他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寫作,主要是詩歌。出版的詩集有《水彩大師》(1983年)和《華麗的小鎮(zhèn)》(1985年)。后來,在他的母親——愛爾蘭著名演員瓊·奧哈拉(Joan O ’Hara)成為一家劇院的藝術(shù)總監(jiān)后,塞巴斯蒂安轉(zhuǎn)向了劇本創(chuàng)作,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其中《基督徒的管家》(1995)是代表作,獲得了許多獎項,在世界各地演出,獲得了廣泛的聲譽。上世紀末本世紀初,他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小說創(chuàng)作上?!对谀睦铩? 1998)和《安妮·鄧恩》( 2002)出版后受到高度贊揚。繼2005年《長路》入選英國布克獎五大入圍小說后,2008年其新作《秘密手稿》入選布克獎五大入圍小說。雖然巴里兩次與布克獎失之交臂,但這并不妨礙愛爾蘭讀者對他作品的喜愛。
塞巴斯蒂安·巴里。
《漫漫長路》2006年獲得都柏林國際影響力獎,2007年入選都柏林“一城一書”。一時間,都柏林街頭到處都是《長路》的海報,愛爾蘭讀者掀起了閱讀《長路》的熱潮。書中的主人公威利·鄧恩成了人們心目中愛爾蘭人的典型。
今年3月,塞巴斯蒂安·巴里被愛爾蘭文學機構(gòu)推薦參加在北京舉行的書蟲節(jié)。我很高興在他的酒店和他聊了將近兩個小時。當我問他為什么對寫愛爾蘭歷史更感興趣時,他說:
“歷史留給我思考的時間很長空,很多事件可以看得更清楚,有利于寫作的深度?!?/p>
“你為什么更關(guān)注20世紀二三十年代愛爾蘭的歷史?”
”我認為這是現(xiàn)代愛爾蘭人性格形成的一個重要階段。”
塞巴斯蒂安·巴里在追尋現(xiàn)代愛爾蘭人的根。對于一個試圖寫現(xiàn)代愛爾蘭民族性格的作家來說,這個切入點是不尋常的。
漫漫長路:戰(zhàn)爭比什么都復雜沉重。
“這只是一個故事,威利,一個戰(zhàn)爭的故事?!?/p>
這句話是他的朋友奧哈拉對威利說的。這句話出現(xiàn)在書的第十三章,這一章主要講的是奧哈拉的《威利的一個戰(zhàn)爭故事》。上面寫著:在英軍和德軍正在進行拉鋸戰(zhàn)的地區(qū),一個排的英軍士兵走進了德軍士兵剛剛掃蕩過的村莊。他們發(fā)現(xiàn)所有的村民都不見了,連雞犬都死在了大街上。非??膳?。這時,他們看到只有一個女人還活著,被綁在挽具上,但這個女人更恐怖。她的額頭被拿著匕首的德國士兵刻上了“德國”二字。她的舌頭被割掉扔在一旁的草地上,像“嬰兒的嘴”。她的黑色裙子被撩起,露出了她的紅屁股。顯然,這個比利時女人被德國士兵輪奸了。英軍士兵決定營救比利時女子,于是奧哈拉和另一名士兵幫助她,其他士兵走在前面。但是他們遭到了德國軍隊的襲擊,一個排的士兵犧牲了。只有他們?nèi)齻€跑出了危險區(qū),鉆進了一個戰(zhàn)壕。這名士兵認定,因為他救了這個女人,所以他的所有同伴都被敵人殺死了,于是他對這個可憐的女人拳打腳踢,然后掀開她的裙子,強奸了她。
《漫漫長路》,作者塞巴斯蒂安·巴里(愛爾蘭),蘇福忠譯,出版社:浙江文藝出版社,2022年2月。
你在做什么,彼得?’
“這是可怕的事情,你看。我什么也沒做。我扶著那個女人的肩膀。耶穌基督,我仍然不知道為什么?!?/p>
威利問他的朋友,他的朋友彼得·奧哈拉后悔了。威利受不了朋友的惡劣行為,打了奧哈拉兩拳。奧哈拉沒有做出任何反抗,但他還是受不了好友的蔑視。事后,他趁機暗算威利,徹底摧毀了威利心中的一絲生存之光,不過那是后話了。
雖然作者用了書中最長的一段話(近2000字)讓奧哈拉一口氣講了“一個戰(zhàn)爭故事”,讓主人公——自然也是讀者——忍無可忍,其沖擊力和象征意義也確實足夠,但如果僅僅停留在這個層面,那么這本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書仍然沒有得到根本的升華。為了一窺這本書的深度,我們不妨看看為什么“一個戰(zhàn)爭故事”必須由一個士兵來講述。
奧哈拉是一名普通士兵。打架特別緊張嚇人的時候他就習慣嘔吐。這一次,不是嘔吐,而是向我最好的朋友傾訴我心中再也憋不住的秘密——協(xié)助士兵通奸,但原因并不是一場特別恐怖的戰(zhàn)斗,而是威利的一個同胞杰西·萬科被戰(zhàn)地軍事法庭定罪并槍決。奧哈拉共謀通奸罪,這是很嚴重的罪行。一旦被發(fā)現(xiàn),軍事法庭不會放過。他本該藏在心里,卻向朋友傾訴,可見他受到的打擊有多大,有多不堪。那么,這個被軍事法庭打死的杰西·萬科到底是什么人呢?這個背景對于第一次上歐洲戰(zhàn)場的愛爾蘭士兵來說,確實是一個極其重要的背景。
1914年8月,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戰(zhàn)場在歐洲大陸。島國英國不甘寂寞,以挽救比利時的中立國地位為借口,迅速參戰(zhàn)。但是,打架會死人。英國自然不希望本國年輕人消費過多,于是從殖民地和國家招募了大量雇傭兵。英國為了順利征兵,除了發(fā)工資,還得承諾一些其他福利;就愛爾蘭而言,批準愛爾蘭自治就是這樣的優(yōu)勢,但要等到大戰(zhàn)結(jié)束才會生效。為了這個承諾,愛爾蘭征召了幾十萬年輕人,奔赴前線作戰(zhàn)。威利和奧哈拉都是在這種背景下報名參軍的,是第一批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愛爾蘭志愿軍。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的愛爾蘭士兵。
被軍事法庭處決的杰西·考恩第一次拜訪家人時遇到了威利·鄧恩。相識的過程很戲劇化,在霍斯碼頭上船去前線的時候更戲劇化:他們剛上船,突然信使帕伽索斯來了,要他們回都柏林。當他們回到都柏林時,城里已經(jīng)發(fā)生了騷亂。一些人正在接管許多關(guān)鍵部門,包括郵政總局大樓,他們的任務(wù)是鎮(zhèn)壓和平息騷亂。他們是軍人,軍人必須服從命令,所以他們把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同胞。這就是發(fā)生在1916年復活節(jié)的愛爾蘭歷史上著名的起義。歷史上,這次起義是英國派出的炮艦,在利菲河上猛烈轟擊都柏林起義軍占領(lǐng)的地方,平息了暴動,先后逐一處決了十四名起義領(lǐng)袖。
威利和萬科都奉命參加鎮(zhèn)壓叛亂。起初,他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威利認為是德國人。后來他們從傳單上得知,是有人想利用英格蘭繁忙的歐洲戰(zhàn)場實施愛爾蘭的民族獨立:“英格蘭的危機是愛爾蘭的機會?!边@是當時民族主義者最著名的口號。一些民族主義者還秘密向德國政府傳遞信息。
單身的情況突然變得復雜起來。爭取愛爾蘭地方自治突然成了一個過時的概念,一文不值,毫無吸引力。然而,在溫德爾·迪金森前線的士兵自然反對叛亂分子,認為他們在制造麻煩。戰(zhàn)士們在前方受了苦,受了苦,流了血,死了,卻在后方造成流血,這應該立即被英軍鎮(zhèn)壓,為平息都柏林的暴亂鼓掌。但是隨著著名起義領(lǐng)袖的被處決,國內(nèi)民眾的情緒發(fā)生了變化,前線的愛爾蘭士兵的情緒也開始發(fā)生變化。他們認為不應該殺那么多人,或者根本不用殺人,殺的都是優(yōu)秀的愛爾蘭人。一般士兵只是處于矛盾狀態(tài),但杰西·考恩卻鉆進了死胡同:“然而,那些穿制服的男孩殺了其他的男孩,我不會穿同樣的制服去服役?!彼粌H拒絕繼續(xù)服役,還向其他士兵宣傳自己的觀點。這動搖了軍隊的士氣。當英軍的戰(zhàn)線最緊的時候,萬科肯定會死。這一背景導致了杰西·考恩的死亡;杰西·萬科的死使奧哈拉向威利吐露了一個戰(zhàn)爭故事。然而,主人公威利·鄧恩在這種背景下的命運自然比什么都復雜和沉重。
《一個戰(zhàn)爭故事》的直接結(jié)果是,威利意識到自己熱心拯救比利時婦女,而他的英國軍隊的士兵卻像德國人一樣強奸比利時婦女。他認為神圣的正義突然失去了光輝。他心中建造的正義大廈開始傾斜。
他的父親是都柏林警察局長,為了維護一方的安全,他痛恨叛亂分子。因為他吃的是皇室食物,對皇室的忠誠是他的思想基礎(chǔ)。然而,威利親眼看到軍隊殺死了一名都柏林青年,杰西·萬科之死,這促使他思考并改變了主意。最后,在一封信中,他為死在他懷里的都柏林青年和被槍殺的起義領(lǐng)袖找了幾個借口,激怒了他的父親。他以為自己和父親一直想的都是同一件事,這次不會有什么不能溝通的了。他沒有及時回復父親憤怒的問責信。他想回家和父親坐在一起交流,但在第二次短暫探親時被父親拒之門外。
因為《一個戰(zhàn)爭故事》打了奧哈拉,奧哈拉背著威利給威利心愛的情人格里塔寫了一封信,揭露了他在亞眠休息期間與妓女睡覺的事。格里塔收到了這封揭發(fā)信,給威利寫了回信,要求他澄清事實,但她的信自然被奧哈拉私下扣壓,威利也蒙在鼓里。被父親拒絕后,他帶著最重要也是唯一的希望去找格里塔,卻看到格里塔在給一個孩子喂奶。當威利第一次拜訪親戚時,格里塔在軍營外路邊的樹蔭下與他發(fā)生了浪漫的性關(guān)系。威利去了十七八個月,反正應該不是他的孩子。葛麗塔告訴他,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因為她無法忍受揭露他嫖娼的信。雖然威利已經(jīng)向牧師坦白了嫖娼的事,但面對冷酷的事實,他又能怎么辦呢?在絕望的戰(zhàn)場上支撐威利生存的唯一希望破滅了,威利成了一個沒有家和祖國的人。偶爾被喚醒的小情緒,也失去了質(zhì)量和基礎(chǔ)。
珍惜并呼吁和平
威利·鄧恩還是回到了戰(zhàn)場,因為他還是一名軍人,一名簽署了入伍條約的軍人。戰(zhàn)爭還沒有結(jié)束。只要他活著,他就會履行他的諾言。這是一種愛爾蘭性格。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歐洲戰(zhàn)場非常艱苦,吃燉肉、喝朗姆酒、蹲廁所、戰(zhàn)壕病、冬天凍死、夏天起泡……僅僅是日常生活就足以摧毀意志薄弱的士兵。戰(zhàn)斗的日子更恐怖:狙擊手的黑槍,雙方火炮的狂轟濫炸,一次又一次的毒氣攻擊,主動進攻,被動防御,在泥濘中占領(lǐng)高地,饑餓中蹲戰(zhàn)壕…威利一次又一次地活了下來,但他不是一個勇敢無畏的戰(zhàn)士。他經(jīng)常在恐怖的想象中尿濕褲子拉褲子,很容易流淚流淚…這些物理反應,例如
原版小說書封面配圖。
他膽小,但聰明,凡事總想在前頭,總以建設(shè)者的身份思考,所以他對惡劣戰(zhàn)爭環(huán)境的反應很疲憊,很復雜。除了遠距離開槍打死的敵人,他在一次肉搏戰(zhàn)中只砍死了一個德國兵自己,這有一半是德國兵的錯:當一個身材魁梧的德國兵跳進威利的戰(zhàn)壕,掐住威利的脖子時,個子不高的威利本能地拔出斧頭,向上揮去,掀翻了德國兵的防毒面具,德國兵立即被自己的毒氣熏倒在地;威利的斧劈只是盡快結(jié)束了他的痛苦。然而,威利深受良心的譴責。他不僅親手埋葬了他的德國士兵,還留下了一個德國士兵的瓷馬雕像供他思念。
不管戰(zhàn)斗有多恐怖,不管等待階段有多屈辱——撒尿還是拉屎——但只要他投入戰(zhàn)斗,他總能跟在先遣隊后面,躲過子彈,圓滿完成階段性任務(wù)。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即將結(jié)束時,他們的第一批愛爾蘭志愿者中,只有三個人幸存下來,而總是表現(xiàn)得有點“熊”的威利實際上是其中之一。軍士長說他活下來是“一個奇跡”,而英國少校斯托克斯說他“就這樣,二等兵”。
是的,威利就是這樣。他的外表是一個愛爾蘭人。
在最后一章《勝利的曙光》中,威利結(jié)束了他短暫而年輕的生命,因為他與德國士兵合唱,被一顆循著聲音而來的子彈擊中。戰(zhàn)爭的殘酷,這是最重要的一條。這與其說是主人公威利·鄧恩的悲劇結(jié)局,不如說是作家的刻意安排。這是用一個普通士兵平凡而浪漫的死亡,告訴今天的愛爾蘭人民曾經(jīng)發(fā)生的悲劇,也是作者對和平的珍惜和呼喚。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的愛爾蘭士兵。
《長路》2005年出版后,贏得了幾乎所有英語國家重要報紙的熱烈歡呼和高度評價。以下是一些評論:
故事抓人,震撼人,悲傷人;但最重要的是拒絕被遺忘。
-時代周刊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小說中表現(xiàn)突出。篇幅不大的杰作。
-獨立報
令人印象深刻的抒情風格,巴里的小說帶領(lǐng)讀者進入一個地獄般的無人區(qū),在這里,戰(zhàn)爭的真正瘋狂只能被感受和理解,卻無法言說。
觀察者
巴里用陰郁、優(yōu)美、創(chuàng)新和召喚的散文講述了戰(zhàn)爭的骯臟真相。
-愛爾蘭周日。
漫漫長路浸透了鮮血,精液,排泄物,污垢。然而,它仍然翻來覆去,達到了一種悲愴而又著魔的優(yōu)雅……運用這種豐富的肌理語言,巴里為威利·鄧恩創(chuàng)造了一個非凡的無人區(qū)。這個區(qū)域正在擴展,不僅在英國和德國軍隊的陣地之間,而且在他在戰(zhàn)爭中成為的人和他所知道和熱愛的一切之間。他失去了他的國家,他心愛的女孩,甚至他的父親,因為他的父親對他同情被處決的都柏林叛亂分子的搖擺不定的情緒感到憤怒。威利沒有了生活的世界,成了一個流浪的幽靈…這是巴里令人心碎的成就。他不僅召喚了這個游蕩的幽靈,還讓它在我們中間游蕩,造成無法形容的無法挽回的損失的悲痛。
《衛(wèi)報》
…………
一波又一波的贊美聲過去了,布克獎的評委們也沒怎么被感動?!堕L路》入選最后五部候選小說后,未能獲得當年的布克獎。不要以為評委眼光獨到,態(tài)度公正,水準高明。讀者一定不要忘記,《漫漫長路》或多或少踩過英國人的雞眼,英國評委不會淡定地把獎拱手相讓。無論是在小說中,還是在當時的現(xiàn)實中,英國都只是在扮演帝國擴張的角色。正如本文開頭講述的“一個戰(zhàn)爭故事”所象征的:英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扮演的只是一個未成年的強奸犯。至于愛爾蘭,一方面幾十萬愛爾蘭志愿軍被征用,另一方面都柏林在利菲河上被炮轟了幾天幾夜,這些都是列強的行徑。曾經(jīng)強大的國家,看到別人越來越強大總是不舒服。所以,無論全球化的步伐加快得多快,民族意識和種族歧視至少一百年都不會消退。
幸運的是,到目前為止,大部分偉大不朽的文學作品都沒有獲得任何獎項。
就現(xiàn)代戰(zhàn)爭寫作而言,我個人認為德國著名作家雷馬克的《西線上的一切寧靜》是一座無法逾越的大山。然而,翻譯完漫漫長路,我看到了另一座更高的山。
作者|蘇福忠
編輯|宮古
校對|趙琳